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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琴棋/摘自《雨花》2011年第10期】

八年前的端午節,媽媽讓我收車早一點回家吃晚飯團聚。我正好送完一個遠路的乘客,天色已經暗下來了。我加快了速度,想早點趕回家,也許媽媽他們早就等急了。兒子每次在我出車的時候就會在姥姥的懷裡眼巴巴地望著我。他還沒有太會說話時,就冒出個:「媽媽,回。」我心裡一酸,真想扔了車子,一心一意地帶兒子,可是總得生活呀。這天收工早點,去超市買個拼圖吧,兒子也大了,該買點益智的玩具了。我心裡盤算著。我的前方有輛大大的貨車,挪動著笨重的身軀,不急不慢地行駛著。我油門一帶,方向盤一轉,想從它的左邊超過去。驚險只在剎那,我的車突然失去了控制,直向左邊的河裡衝去。我嚇傻了,怪叫了一聲,就死死地握住了方向盤,腦中只有一片空白。我眼睛緊緊地閉上,只等噩運降臨到我的頭上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,也不知這期間發生了什麼。當我被自己聲嘶力竭的怪叫驚醒的時候,我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。我緩緩地睜開眼,發現我的車居然安然無恙地穩坐在河底,河裡居然一滴水也沒有。當我確信我已經沒有危險時,劫後餘生的喜悅淹沒了我,我索性放開嗓子哭了起來。這時,有人在敲窗玻璃:「孩子,你沒事吧?」我抬眼一看,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媽正關切地看著我。我搖搖頭,不好意思地說:「謝謝,我沒事。」我開始環顧四周。這是條乾涸的河,岸邊長滿了雜草。坡很陡,我的車開下來了,卻不可能開上去。我臉上掛滿淚水,用力打開車門,走出駕駛室。可能是因為受了過度的驚嚇,走下車的我,腿都軟了,撲通跪在地上,起來後趕緊看看我的車。車子是貸款買來的,才付了首期款,要是有個損傷,我會心疼死的。大媽在一旁著急地說:「孩子,你福大命大呀,先活動活動胳膊腿,看有沒有哪兒受傷。」她這麼一提醒,我才感到自己的面頰上火辣辣地痛。我用手輕輕一摸,嘴裡有聲。再舒展一下胳膊,幸好沒哪兒折斷,但胳膊肘、膝蓋上都有幾處擦傷。大媽心疼地催我:「快上來吧,出這麼大的事,人沒事就萬幸了。」

傷口還真疼,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大媽上了岸。大媽的家就在岸邊不遠。我跟在她身後,她突然折身向公路邊走去。我才注意到,她手裡有一面小紅旗。說是小紅旗,也不全對,只是孩子的紅領巾剪短了點,上面還有根小棒。我看著她,搞不懂她要做什麼。她在路邊的電線杆邊站定了,從口袋裡俐落地掏出繩索,小棒往嘴裡一銜,很快在電線杆上打了個結,然後把小木棒往裡一插,小紅旗就飄動了起來。我才發現,電線杆上已經有好幾面小旗了。我朝著大媽看,百思不得其解。大媽很快綁好了,衝著我嘿嘿笑:「總共有十三面了。這裡常出事呀,只能這樣給司機提個醒了。」大媽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,問:「我是不是有點愛多管閒事啊?」我在心裡罵自己,怎麼就這麼粗心,這麼多的小紅旗插在這兒,我看都沒看到,居然超人家大卡車。我朝大媽搖搖頭:「您不是多事,是我們太粗心呀!」

天已經全黑了,我想起家裡等待我的親人,急得直搓手。那時我還沒有手機。大媽朝我說:「用我家的電話打個電話回家呀,向他們報個平安。不用錢的,你平安無事,是件值得慶賀的事呀!」我先是給媽媽打了電話,沒敢說自己出了事,只說有個乘客要送很遠,今晚可能回不去了。第二個電話是打給老公的。剛一接通,聽到老公熟悉的聲音,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。好容易哭哭啼啼地告訴了他原委,哪知他一聽我連人帶車栽進了河裡,在電話裡就向我開炮:「早就說過,女人成不了大事的!你偏要學什麼駕駛!你看看,出事了吧!沒個本領逞什麼能!」老公氣勢洶洶地摔掉了話筒,我呆在了電話旁。大媽一直在旁邊聽著,見我這樣,她說:「別難過,男人都這樣,嘴硬心腸軟,沒准他現在正往這兒趕呢。」我被大媽逗樂了。大媽端來大木盆,注滿水,把煮熟的粽葉倒進盆裡,然後端來蜜棗、鹹肉還有糯米,坐下來包粽子。我坐在一邊給她打下手,遞遞粽葉,放放蜜棗,剛才失去的魂魄彷彿回到了我的身體裡。我已經能和大媽說笑了。

這時,大媽家的大門被推開,是老公來了。「車呢?車沒事吧?」老公劈頭就問。「沒事呢,我已經查看過了。」我一臉媚笑。老公滿臉不信,我跟大媽借了手電筒,領著他到了河底。他拿著手電筒細細地查看了一遍,然後才回到了屋裡。我拿了張凳子討好地讓他坐下,他對著我劈頭蓋臉地叫:「當初買車時我就反對!女人家開什麼車?沒個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!丟人!真是丟人!」老公的話像把刀子又穩又狠地扎在我的心上。

一直在旁沒說話的大媽突然指著咆哮的老公:「出去!你給我出去!你老婆是從公路上連人帶車翻下去的。我站在路邊,嚇都嚇壞了。你是她最親的人,你都沒有查看她臉部的傷!」大媽邊說邊撩起我的長髮,「你沒問問她人要不要緊,就聽你在這裡叫!你出去!我不要看到這樣的男人!」大媽一定是情急之下,把我當成她的女兒,護犢之情讓她一口氣說了那麼多。老公氣急敗壞地扭頭就走了,我撲進大媽懷裡痛痛快快地哭起來。

大媽拍著我的後背,倒是有點後悔:「我怕是瘋了,我一輩子還沒跟人吵過架呢!唉,明兒我還是向你老公賠罪吧。」那晚,也許是驚嚇過度,我一整夜噩夢不斷,下半夜時還發起了高燒。大媽一直沒離開我。昏昏沉沉中,我看到大媽用筷子在碗裡搗鼓著什麼,嘴裡還念念有詞。我的頭沉得抬不起來,嘴唇乾得裂開來。大媽不停地為我餵水,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今夜應該是老公陪我共患難的呀,卻是素不相識的大媽服侍我左右。

天亮的時候,我還沒全然醒來,就聽到屋後有大卡車的轟鳴聲。我翻身起床,只見屋後圍了好多人,大媽端著茶水,手裡捧著熱氣騰騰的粽子,正給岸邊的人挨個發過去。「待會兒車要上的時候,就有勞各位推一把了。」大卡車拖著我的小車,吃力地往上爬著,車輪捲起的泥土打下了一個深塘。坡很陡,大卡車像發狂了一般使勁地往上拉。這時大媽對著那幫人叫一聲:「起!」大卡車長出一口氣,人群中一陣歡呼,我的小車終於上了岸。我在一旁看呆了。大媽走過來看到我,說:「孩子,別怪我老婆子多事,這是我拉出的第二輛車了。」大媽的老伴笑著打趣:「我管她叫『雷鋒二世』。」大媽白了老伴一眼,並不理會他,又拿起粽子分發。我連一句道謝的話都說不出口。

我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大媽,臨別時大媽殷殷囑咐我:「回去好好過日子,別為了這事吵架。男人總有點口是心非的,懂嗎?」這樣的一個人,只顧著為別人著想!我哽咽著答應了。

今年的端午節,聞到滿街的粽子香,我又想起大媽,想起大媽拿著粽子四處散發的情形。我下定決心,無論如何得去看一趟了。遠遠地,我就看到潔白的一片,還沒到那兒時,陣陣清香撲面而來,是梔子花!這味道我很熟悉,但這麼一大片,我還是頭一次看到,蔓延半裡路呀。我下了車,大媽正在路邊除草。八年了,她還是老樣子,花衣花褲,頭上戴著女兒淘汰下來的帽子。我激動地叫了聲「大媽」,她已經認不出我了。我急著指指小河又指著車子,她才想起我是誰了。她笑著說:「你走後第二年,我就種了這片梔子。既然紅旗不醒目,這滿眼的梔子總能引起司機的重視了吧!嘿嘿,最重要的是,想飛也飛不過來了。」是的,梔子花已有半人高了,現在如果我再超車,想必也難飛到河底了。其實這一路,就大媽家這一段有條河,屬於事故多發地段。雖然不關大媽什麼事,可每次發生在她眼皮底下血與淚的事故,讓她無法釋懷,所以善良的她,一個辦法不成,又想一個辦法。「嘿嘿,孩子,自打有了這片梔子,就再沒出過事了!」望著蓬勃的梔子花,望著一臉笑容的大媽,我不知該說些什麼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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