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能得到首獎是有文字魅力的,這篇在我看完上篇後就一直找尋下篇
找了好久也沒看到,直到我在圖書館看到第7屆林榮三文學獎的書
憑印象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,不過運氣不錯,上網竟然讓我找到下篇了
原來她是第八屆的首獎.....

有些文章看後沒有記憶點,再有些人說故事的能力就是能讓你記住
而且歷歷在目~~


作者簡介:

辛曉嵐,1981年生,澎湖人。東華大學中文系(現華文系)畢,目前就讀台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所。

得獎感言:

有人安慰過我,壯遊並不困難,只要學會矛盾,保證一路崎嶇。為此我甚至買下一匹跛足盲目的驢,在該走直線時打轉,在該快跑時踱步;以致最後,自己都覺得自己走了很久的路,去了很遠的地方。

其實,不過才跨出起跑線而已。


 

★★★

懷孕到二十四週的時候,下體還會流出血絲,醫生交代要臥床安躺避免走動。我和啟昇商量後決定辭去補習班的工作專心待產。

我媽和啟昇的媽知道後一直說要來幫我們,但是台北的房子都小,我們租的地方也只有客廳、廚房、臥室,還有一間塞滿書和雜物的書房,沒有多餘的空間再容納一個大人,所以就拒絕了媽媽們的熱心。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,我爸我媽每天輪流打電話給我,確認我和小孩的狀況;我爸重點問完就掛電話,連再見也不說,我媽就比較囉唆,問東問西,還得講些親戚八卦才肯甘心。


那天一早我眼皮就跳個不停,我媽竟然不到中午就打電話來。今天怎麼這麼早,不是輪到老爸打嗎?我接起電話就問。我媽沒回答我。我聽見她在電話那頭厚重的呼吸聲,清仔今仔日早起走了,我當下沒聽清楚又問了一次,誰走了?清仔,我媽說。

阿清走了。

我瑟縮在床上,身體側躺,雙手緊緊環抱肚子,不能哭筱雯千萬不能哭,我一邊告訴自己一邊試圖安撫肚子裡的孩子,沒什麼,不要緊的,然後調整呼吸,大口吸氣,緩慢吐氣,但沒有用,巨大的哀傷像尖銳的什麼刺入我的背脊,我感覺到腰部傳來劇烈疼痛,雙腿間流出微量的滾燙液體。我用最後一絲力氣打電話給啟昇。

醫生告訴我們,狀況不好,隨時有流產的可能,孩子出生前我必須在醫院靜養,剩下三個多月,稍微早產以現在的技術來說也沒有什麼問題,醫生說,只要再撐過一個月。

每天早上醒來,我就喝醫院準備好的藥膳湯和烤地瓜或濃粥,然後昏睡到中午,再起身吃點蔬果、魚湯,晚上啟昇來看我的時候會帶我喜歡的甜點像紅豆湯或豆花,向我報告家裡的狀況,我想努力回應他,但人總覺得疲倦,嗜睡,可又睡不好,常做夢,醒來後也不記得自己夢了什麼。

好吧,我說謊,其實我記得所有的夢。

我一直夢到阿清。

我真的認識阿清是在十八歲剛考完大學的夏天,我爸要我回島上幫阿發叔賣船票,阿發叔的女兒被碼頭檢查哨的軍官追走,嫁到台南,今年夏天沒有人手賣船票。我本來不想答應的,但阿發叔薪水發得實在慷慨,反正就兩個月,賺點零用去大學花也好。

阿清在村裡很有名,國中升高中考了全縣第七,那時阿清他爺爺還在碼頭邊那排咾咕厝裡賣冰,高興得連請了全村三天刨冰,大家也都覺得村子裡出了這麼一個天才實在有面子。阿清大我三歲,除了小學,我從沒真的跟他同校讀書,只是一直聽到他的傳說,上高中有同學知道我們同村會問我認不認識阿清,我只能搖頭,同學瞬間失望的表情總讓我覺得自己做錯事情。

阿清上了大學後情況似乎變得不太一樣,聽他同校的學長姊說阿清從來不去上課,明明是電機系卻老躲在宿舍裡讀尼采、波特萊爾什麼的,學分幾乎當光。阿清的爺爺在他大二那年死了,阿清他爸差點不讓阿清回來奔喪,說他丟盡吳家的臉。阿清的爺爺死前都還念著阿清小時候多麼聰明,媽祖婆說是太子轉世,一世人好命。

阿清沒有預警地回到小島來,聽說被學校開除,他爸向村裡的人發誓這輩子不跟阿清說話。阿清的媽在我們小時候跟人家跑了,所以阿清他爸特別疼他,每次潛水抓回來最大的那隻龍蝦絕對不賣,煮成鹹粥給阿清吃,阿清他爸自己不吃,看阿清吃。我想阿清他爸一定非常傷心,覺得自己再次被心愛的人背叛。

阿清坐下午最後一班交通船回來,熱死人的天還穿得全身黑,背了一把吉他什麼都沒帶。阿清到的時候我正向阿英姨點刨冰的料,阿英姨突然停下動作看著碼頭,我順著阿英姨的目光看過去,看見阿清走下船,一個瘦高的黑影。阿清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,阿清他爸當然也不可能來接他。整間冰店原本喧譁的人聲瞬間安靜下來,大家像看默片一樣看著阿清無聲從碼頭走上來,經過店門,又沿著馬路走遠。

隔天阿清自己到碼頭接包裹,十二個大紙箱,每一箱看起來都重得不得了,我不斷聽見胖福邊搬邊幹譙。阿清自己騎機車把紙箱一箱一箱載回家,聽說裡面都是書,不過只是聽說而已,沒有人真的問過阿清或阿清他爸。所有人都在偷偷注意阿清的一舉一動,但又不敢隨便和別人在公開場合聊起他,主要是怕阿清他爸聽到難過,又或許是阿清身上有種震懾他人的魅力,讓人覺得在背後議論他很不應該。

阿清極少出門,但是每天下午3點他會載著他爸的潛水用具到碼頭來,穿泳褲直接下水。有時阿清會帶珊瑚或龍蝦回來,有時空手,有時候是些莫名其妙看起來像垃圾的怪東西,比如褪色的金錶、長出白斑的拖鞋、瓷器碎片……有次阿清拖回一個比人臉還大的蚌殼,不過打開後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沙。

漸漸地我發現一到下午阿英姨的冰店就開始坐滿人,大家藉口吃冰來碼頭看阿清潛水,小島上實在沒有新聞,阿清每天帶回的東西就成了新聞。

阿清上岸後會把所有用具洗好曬在堤防,再沖身體,擦乾,套上T恤和運動褲,然後到阿英姨的店吃冰。阿清不說話,二十塊放到台子上,清冰一碗二十,阿英姨會替他多淋半匙糖。

阿清坐在離門最近的桌子,一邊吃冰一邊看著堤防上的東西,頭髮滴滴答答淌著水,濕的T恤貼合他的身體,給人一種雖然穿著衣服,卻沒有穿衣服的錯覺。每次坐在他身側吃冰,看著他胸膛規律起伏,我都有空氣突然被抽光的窒息感。

我承認為了吸引阿清注意我曾試著穿得清涼,熱褲短到我媽問我是在賣票還是賣人,我和我媽為此大吵一架。不過阿清從來沒有多看我一眼,一次也沒有。

那天下午4點照例有群人在阿英姨店裡吃冰,寧願七、八個人擠兩張桌也沒人去坐門邊那張。阿清那天較晚上岸,看起來沒什麼收穫,只撿了個青啤的綠瓶回來。他沒把玻璃瓶放到堤防上曬,反而一路拎著走進店裡,所有人看著他以為他會跟平常一樣掏出二十塊買冰,但他直直走到我面前放下玻璃瓶,然後才去和阿英姨點冰。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背對大家坐下來吃冰,把我獨自留在眾人質問的目光中。


那天下午每個遇到我的人都問我那是什麼,我實在答不出來,就是個被海流刮到面目模糊的綠色玻璃瓶嘛,裡面好像有東西,但瓶口被塞死,我試了幾次都挖不開,可能得打破才會知道裡面是什麼,不過我不想打破它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覺得那只玻璃瓶看來似曾相識。阿清把玻璃瓶給我後一樣沒有多看我一眼,也沒有跟我說任何一句話。

隔了幾天某個早晨我才想起一件事。大概國小一、二年級的時候我曾經瘋狂迷戀過蒐集紙娃娃,為了蒐集到雜貨店裡所有種類的紙娃娃,我每天從我媽或我爸的口袋裡借用一點錢,後來我媽整理櫥櫃從家裡搜出四、五個餅乾盒滿滿的紙娃娃,我爸簡直被我氣瘋揍了我一頓。平常我媽還會在我考不好的時候拿水管抽我掌心,但我爸疼我,連罵我都少,那次我爸竟然打到我小腿瘀青,要我跪在鏡子前反省不准吃飯,我第一次在心裡感覺到恨意,我要逃離這個恐怖的家,離開這些恐怖的人,而我無處可去。

我寫了封信給海底女巫,那個給小美人魚一雙人腿的女巫,我用紅色蠟筆(因為覺得那樣比較醒目,有緊急的意味)寫著注音:女 ㄨ,ㄨㄛˇ 用 ㄨㄛˇ的 ㄐㄧㄠˇ ㄍㄣ 你 ㄏㄨㄢˋ ㄧˇㄅㄚ,大概是那樣子的一封信,然後拿了我爸一個空酒瓶,把紙條塞進去,封死瓶口,丟進海裡。


不可能是那個瓶子吧。

帶著住我們家民宿的觀光客到海邊抓蝦時我還在想,不可能是那個瓶子吧,我坐在滑溜的礁石上,不太認真地看顧那些驚呼連連土包子一樣吵鬧不休的觀光客,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靠近,是阿清,雖然我沒有聽過阿清說話但我第一秒就知道那是阿清的聲音,夏夜濕涼海風一樣的聲音吹入我的耳蝸,進入我身體:裡面是什麼?

我從礁石上彈起差點跌入水中,阿清迅速拉住我的手臂穩住我,然後他又問了一次,裡面是什麼?

我搖搖頭說,瓶口塞得很緊,打不開。

我聽見阿清輕笑的聲音。

阿清說,今晚有流星雨要不要一起看,他會準備啤酒和洋芋片。我問,幾點?2點,他回答。好,我說。這時一個觀光客滑倒大叫,大男生的喊得比殺豬還慘,我趕緊過去處理,再回頭阿清已經不見了,真的要去看流星雨嗎?他都沒有說約在哪兒。

約得不明不白我也不敢輕舉妄動,到了凌晨2點還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,這個阿清真的很討厭,為什麼約人這麼沒有誠意,我在心底默默生氣,甚至委屈得想哭了,然後我聽見,有什麼東西從窗口被丟進我房間的聲音,我驚坐起身,走到窗邊一看,阿清在樓下對我搖手,好像他是在下午2點找我去海邊撿貝殼一樣一點都沒有不安的表情。我躡手躡腳經過爸媽的房間走下樓,又躡手躡腳拉開大門。

阿清坐在腳踏車上等我,我小心翼翼關好門,坐上腳踏車後座,突然才發現自己沒有穿內衣。抓好,阿清拉過我的手環住他,我感覺自己的胸口抵著他的背,感覺到他的身體呼吸時輕微的擴張和收斂,感覺到一種類似欲望的潮熱湧上臉頰。好險是黑夜,黑夜能掩藏許多祕密。

我們一路騎到天台山,凌晨2點的小島安靜到似乎能聽見每扇窗後的呼聲,海浪從沙粒縫隙間流走的聲音也變得十分清楚,好像整片海灣都在微微打鼾。爬往山頂的木階完全沒有燈,阿清自然地牽著我的手上山,我們在山頂找到可以容納兩個人的草坡,阿清拿了件薄外套先替我鋪在地上,晚上濕氣很重,他說,但自己卻隨意枕著手就躺下。其實流星雨是昨天的事,我記錯了,他說。原來是昨天呀,我無意識重複阿清的話,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,只知道自己緊張得快要死掉了,擔心阿清已經聽見我亂七八糟的心跳聲。阿清貼近我的左臂躺著,體溫很高,輕聲哼著我從沒聽過卻覺得十分好聽的英文歌,慢慢的,我忘記自己是在凌晨2點和阿清躺在漆黑的天台山上,我覺得自己躺在無垠的宇宙之中。

有點冷,我挨向阿清,睡意襲來。

欸欸欸不能睡著會感冒,阿清搖搖我伸手指向星空,妳看這些星星,有的可能已經死了噢,只是它們發出來的光跑了幾千億年才到地球來,才被我們看見,我們看見的可能是已經消失的東西噢。阿清這樣說的時候,我不知道為什麼能感覺到他心底巨大的哀傷,好像他曾經擁有過什麼,確定會失去的東西。

後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在半夜2點見面,阿清騎著腳踏車帶我在小島上遊蕩,夜晚的小島好像只屬於我和阿清兩個人,我靠著阿清的背同時感受熱的臉和冰的腳尖,以為那就是愛情。


阿清的父親常常喝醉,醉到直接吐在床邊阿清就會帶我到他房間。阿清的房間真的跟傳說中一樣擺滿了書,像他們說的尼采、波特萊爾都有,但不只這些,更多更多,馮內果擺在康拉德旁,傅柯躺在薩依德身上,更多更多。我喜歡閉著眼用指尖一一摸過那些書的書背,好像正在彈奏一首歌,那時候我還不知道,一個人如果讀了太多阿清架上那些書,就會變得不太快樂。


阿清潛水撿回來的雜物就堆在房間角落,散發著深海的氣味,我們在那樣的氣味裡接吻,阿清會熱烈地親吻撫摸我全身,但從不開口要求什麼,有時他會突然緊抱住我渾身顫抖,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屏息等待尖銳的欲望退去,阿清抱我抱得像要把我嵌入他的身體時,我因為他的痛苦而快樂,我很高興自己是能讓他痛苦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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