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墮落”,
因為天堂無聊,地獄苦痛,
所以淪落人間。
“天使”,
因為有一張乾淨的臉,
卻常做骯髒的事。
第一次看到她,子夜時分,我在林森北路的路邊灘吃擔子面。
她從對街走過來,遠遠地就引起許多路人的側目。
她!一身火紅、直發及腰、緊身迷你裙,把原本纖細的腿襯托地筆直,像鳥仔腳(鳥仔腳為閩南語,形容女子腳細如鳥腳的意思)。
她左手提著一支斷了鞋跟的高跟鞋,一跛一跛地走向離我前方不遠處的修鞋鋪……
可以清楚地看見,她緊繃的臀,被極力包裹著。像兩團不安的肉體,隨著腰的扭動,一左、一右地向人類原始的欲望挑釁!
一聲長而嘹亮的口哨……
夾雜著男人輕蔑的笑聲。
“幹你娘的!無叭看過查某!”她操著中南部腔調的台語,理直氣壯地,不像罵髒話;倒像喊口號。
說也奇怪,就這樣靜下來……
好半晌,除了汽車的引擎,什麼都變小聲了。
修鞋鋪的老闆是個外省籍的老芋仔,幹乾癟癟卻一臉幹練,面對潑辣的她,頻頻點頭,沒有回話……
倒是她話很多,嘮嘮叨叨地講個沒完,老闆沒理她,自顧自修起鞋來,也許,這樣的女人他見多了。
我剛要站起來付錢,一閃神沒留意,她已經坐在我隔壁的木頭矮凳上,剛才激動的情緒還未平息,嘴裏還不斷喃喃自語,聽不清楚在罵什麼……很多人的眼光隨之被她引來,我有點不自在,拿了老闆找的錢,準備閃人!就在一瞬間,我一不小心瞄在她左肩胛的胸脯上,有一朵玫瑰刺青。
兩年後的仲夏,朋友清河約我在他位在內湖的家,參觀他剛從非洲拍回來的幻燈片。非洲的幻燈片,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,我沒太大的興趣;倒是對清河,心裏有一些愧疚。
清河是我讀書時就認識的朋友,人很老實,從事藝品店的工作,喜歡攝影、旅行。
和清河認識快七年,見面的次數,數都數得出來,而且幾乎每次都是他主動約我。其實,倒不是我對朋友冷漠,而是真的不懂得如何主動去和朋友聯絡。
幸好清河沒什麼心眼,要不然誰受得了我的孤僻。
清河曬黑了,這是半年多沒見面,他給我的第一印象。一見面他就伸出左手臂向我炫耀!我一看,是個像齒痕的疤,他說是這次非洲之旅的戰利品。
“戰利品?”我聽不懂。
“獅子咬的!”清河驕傲地說。
真的、假的?把我唬得一楞一楞地……
幻燈片沒有想像中無聊,這次清河不只是拍風景,很多土著的生活習慣他都深入研究,而且拍了回來。最令我大開眼界的是,土著的日用品,都是手工的,簡直可以用藝術品來形容。
“我只是拿了一些死的東西回來,很多人到非洲拿走的是象牙、犀牛角或獅子、老虎的標本……”清河感慨地說。
許久不見,突然發現可以和清河聊的話題多了,說是聊,還不如說我在聽,認真地聽,因為沒去過非洲……傍晚,我和清河都餓了。
“吃牛肉面!”我提議。
“你說老張那家啊?搬了,現在頂給一家雞肉飯。才出國三個月……不過,那家雞肉飯很好吃!”
是新招牌,鮮紅的幾個大字“嘉義雞肉飯”,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著亮。
店老闆很年輕,戴著一副細金絲邊的眼鏡,沒注意到我們,低著頭苦讀武俠小說;另外一個女的坐在櫃檯旁的椅子,正在給孩子餵奶,小孩約三四個月大,我猜他們是一對夫妻。
店是靜的,沒有其他店迎客的熱情……是我們來早了。
“老闆!”清河先開口,聲音很小;卻像一把劃破死寂的利刃。
“歡迎光臨!”女的抬頭,直覺地應了這一句!
好年輕的媽媽,一張還帶著稚氣的臉,唇很薄,秀氣得很,懷裏使勁吸食奶瓶的孩子,會讓人以為是她的弟弟或妹妹。
“兩位吃什麼?”很重的口音,臺灣國語。
我們點了四碗雞肉飯,一盤油豆腐,一盤油豆腐,一盤筍絲,一盤白菜,一人一碗苦瓜排骨湯。
女的喂完奶,為我們端菜過來,我猛一回頭,看見一雙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的鳥仔腳……
是她!?我懷疑……
現在的她說話輕聲細語,而且是燙過的短髮,不會錯的!雖然她穿的是短褲,但是那一雙腳!像是一種注冊商標烙印在我心裏。
我想去看她胸前的玫瑰刺青,又覺得那是不道德的……我一邊死盯著人家;一邊譴責自己不該有這種“鄉下人看熱鬧”的好奇心。幹什麼?你在看什麼?”清河發現我的不對勁。
“沒事!”我答,趕緊扒了口飯……
又過了一個月,還是很熱的夏天。
對這個女的好奇心沒有降低,找了一個藉口,到清河那裏。清河說我學會人情世故了,會打電話給他;其實我是想去看那個女的!
拐彎抹角地談了一堆風牛馬不相及的事,慢慢地把話題引如正題,清河禁不起我套話,把他知道的全告訴了我……
“她叫阿玫!不簡單……”
“才十九歲,很能幹唷!整個店都是她在張羅。”
“她那個先生,就是那個戴眼鏡的,身體不好,也不知道什麼病,常常要吃藥、看醫生。”
“不只這些,那個男的是個孤兒;阿玫家是嘉義的望族,看不起那個男的,阿玫不顧父母反對,十六七歲就一個人到臺北工作,每個月寄錢給那個男的看病、過日子!”
“她到臺北做什麼?”我突然打斷清河的話。
“不知道……”清河楞了一下。
“你怎麼知道那麼多?”我問。
“怎麼不知道,前幾天,阿玫的媽媽從嘉義北上,到店裏大吵大鬧地,要阿玫和那個男的離婚!這件事就這樣傳開了……”
接下來的話,我再也沒聽進去。
那晚,我們又去吃雞肉飯。
在阿玫低著頭幫我結帳時,我瞄到胸前的那朵玫瑰刺青……
我愛上阿玫了!不是那種愛! 我不想擁有她;但是想看她。可能是因為她的故事,可能是因為她代表一種為愛犧牲自己的女性典範,可能是因為她和時下的女人都不一樣……太多的可能了,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,我想看她!
和阿玫漸漸熟了!這種熟,不是去瞭解對方的身世、個性、習慣的熟,而是接觸了彼此戒心的武裝後的自在。
我很少和阿玫談天,只是看!看她招呼客人的樣子!看她給孩子餵奶!看她和那個一言不發的男人之間的微妙關係;看她單薄的身影,在每張桌子、椅子間穿梭的模樣……
她,很美的,不需要化妝品修飾的那種美、很人性的、很自然的。
有一次她店裏人少,她在給孩子餵食麥粉,突然對我說:“我兒子滿六個月了!”
好快……
店的生意越來越好,那個男的身體卻越來越差。阿玫怕忙不過來,請了兩個小妹。那時我的第一張專輯“老么的故事”剛出版,和清河去店裏,小妹都會戲謔:“礦工的兒子來了!”
阿玫的小孩開始長牙了,而且越來越漂亮。阿玫逢熟人就炫耀,我開玩笑說要收他當乾兒子,阿玫一口答應。
“要見面禮哦!”阿玫說。
“沒問題!”我說,剛好下個月要到日本,我想禮物回國再送。
我真的買了一個SNOOPY給我乾兒子做見面禮,是安全玩具,沒長毛,怕她兒子長牙齒亂咬!
晚上六點多出關,一回到家,就撥電話給清河,準備第二天給阿玫一個驚喜…… “……”電話那端的清河是沈默的,沈默得有點可怕。
“怎麼回事?”我驚覺到發生事情了!
“你來……”清河無奈地回答。
阿玫的店招牌剛被拆下來,像個碩大的屍體被停放在卡車上,另外一輛卡車載來很多電動玩具的外殼木箱和晶體片,以後這裏將是一家電動遊樂場。
“你去日本沒幾天,阿玫以前的一個客人來找她,要逼她還以前騙他的錢……”清河冷冷地說。
“哎,她先生本來身體就不好,知道阿玫以前接濟他,甚至開這家店的錢,都是靠做那個來的,當然受不了……”
“很奇怪,阿玫很冷靜,遭受這種打擊!一句話不講,也不哭,強得很……”清河繼續說……
我沒有心情聽下去,我不關心事情後來怎麼樣,結局怎麼樣都是一樣的!我一個人在黑暗中走著,像失去了什麼……
是夜,腦海裏浮現第一次在林森北路,看見的那個有一雙鳥仔腳的女人。
是店的風水不好吧!我找了一個牽強的藉口。
這時,風涼了;我眼眶裏,有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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