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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對研究人類有極高的興趣……
  我想追求的不是邏輯、合理化;
  而是隱藏在知識、道德、意識和情感之後,
  那些赤裸裸的人性……
  這篇“敬惠”的文章,
  完成於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一日,
  那時我二十一歲。
  整篇文章事實只在描寫一個女人……
  一個叫“敬惠”或其他代號的女人……

  仲夏的正午,陽光炙熱地照耀。年輕的少婦敬惠正坐在書房裏;她的家是九二三巷一長列四四方方的公寓房子之一,這些房子的造型、顏色彼此莫辯。水平、垂直線圍成的長立方體,禁錮著都市人的靈魂。她剛寫完一封給國外朋友的信,然後迷惘地慢慢將信裝進了信封。她的兩肘撐在書桌上,兩眼出神地望著窗外光禿禿的街道、騎越野車的小孩,和來往的路人。
  她在想念一個老朋友,三年前,因為不滿意臺灣的狀況而嫁給了一個富有的美國華僑。剛開始,她以為一切都是美好的……她的婚姻、大她十多歲的丈夫、離過婚的記錄和前妻留下的六歲小女兒。當然,最重要的是一幢占地一千多坪的別墅和七家連鎖的大飯店。她起初是相當的滿足了,即使生活上有許多不和諧——她一直和一意孤行的婆婆相處不來;小女兒和她也存在很深的隔閡。但是她還是深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,美麗與財富的結合,似乎是預期中的美好。婚後第二年,情形有了重大的改變。她的丈夫在一次車禍中喪生,婆婆控制了家中的產業和經濟大權,女兒和她的不融洽愈演愈烈。披金戴玉的外表,再也填滿不了空虛的內心。但是為了面子,好強的她是絕對不能改嫁的。敬惠記得很清楚,半年前她到美國拜訪她時,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她額頭上出現的皺紋。才三十歲的女人,多麼不幸!在酒店,敬惠同情地注視她,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?她們是大學的同班同學,對彼此的個性都瞭若指掌。對於一個這樣固執逞強的女人,能說些什麼?她不可能勸她回國,更不可能說些安慰的話,她是個不接受同情、不承認失敗的女人。就算到了今天這步田地,而對敬惠,她仍然顧左右而言他,對於自己的情況隻字不提。
  因為這個緣故,和她通信就必須特別小心,雖然站在一個好朋友的立場,敬惠應該替她分擔一些悲傷;但是相反的她也擔心當她看到過分的關懷字句時,會直接傷害她的自尊。於是她只好告訴她一切有關自己生活的瑣事,譬如茱莉已經九歲,活潑可愛,非常想念美國的謝阿姨。母親的精神分裂症也好多了;而尼可(敬惠的丈夫)也結束了失業的生活,重新調整自己奮鬥的方向。諸如此類地,這些年來的 通信不外乎是這些。不過她也許身在異地,對敬惠這種無關緊要的書面報告,反而能親切地接受。相反的,其他在臺灣的朋友就顯得十分不可愛了,她們通常只會莫名其妙地表示自己的安慰之意;再不然就是指示她下一步該怎麼做。這些多餘的同情和自以為是的建議,同樣使她感到厭惡。她再也不跟她們聯絡,一封信也不寫,甚至連想都不去想。她除了實質上是個寡婦,就連精神上也是一樣。
  敬惠想到這裏忽然一陣心酸,比起她,自己似乎幸運多了,雖然敬惠的處境也並不是十分樂觀的,但是至少她活的有目標。首先她必須盡全力來輔助浪子回頭的尼可;照顧九歲茱莉的生活起居;奉養患病的母親。但是她的感覺是充實的,身為一個女人,家庭才是最重要的。因此對於她,不只是因為她們是朋友,更重要的,她們都是女人。
  最後,她終於拿著信走出了房間,經過走廊時忽然聽見一聲淒厲的哭聲——
  是茱莉!敬惠直覺的反應。聲音從母親的房裏傳出來,她急忙地沖了進去。令她吃驚的是她並未發現茱莉在母親的房裏,窗戶被深色的簾布遮去,所有光線完全被遮罩了。她的母親靠著角落坐在窗戶傍邊,牆角掛著母親大學經濟系的文憑。她把報紙拿在一邊,靠近眼睛,想以為這樣來補救視力的不足。桌上杯盤狼籍,是早上吃剩下的早餐。事實上她的母親一天只吃兩餐,這非常合乎她的經濟學理論——以最小的投資,尋求最大的報酬。但是她現在老了,患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。病情時好時壞,有時病情穩定,她可以一個人靜坐一整天。更甚者,她會興奮地大放厥詞,對於這樣一個年華老去的女強人,過去的成就一直使她引以為傲的。但是她不願意別人提起她的丈夫,甚至於敬惠,甚至於她要否認自己曾經是個迷人的女人。事實上她的確是個傾倒眾生的大美人,只要她不吵,不鬧,在情緒穩定時,那雙深邃的眼睛仍然在佈滿著皺紋的臉龐綻放著昔日的光輝,她一直不願意戴上尼可替她買的老花鏡是有原因的。
  “我以為茱莉在這裏!”敬惠說話的口氣,像是在解釋剛才她匆忙的舉動。老母親冷冷地看著她,從敬惠白皙的臉、高挺的鼻樑、尖聳豐隆的乳房到修長健美的腿。再往上看,是和她當年一模一樣的大眼睛。她有些不安,或是一種潛意識的反應。看著自己的女兒,一個自我模式的翻版,她有些害怕。她冷不防的打了一個寒戰,承受她虛弱身子的木頭椅子嘎的一聲長響。
  “媽!我把窗簾打開。”敬惠說。
  “不!不!不可以。”她吃力地說著,甚至想伸手去阻止敬惠。阻止她!阻止自己親生的女兒!阻止屋外燦爛的陽光。
  “你還是得逞了!是不是?”老母親坐在椅子上,喃喃地自言自語。但是這麼小的聲音,敬惠是聽不見的。她認為她是正確的,宋醫師指示她需要充足的陽光。
  “把窗子關起來。”老母親半眯著眼睛,用手擋著陽光說。敬惠不理她,至少一個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,她的擁有權及否決權是必須由別人決定的。可憐的老女人只好眼巴巴的看著一個比她年輕三十歲的女人,殘忍地把窗簾打開引進她所害怕見到的亮光。
  “媽!你好幾天沒曬太陽了,醫生交代你每天至少要曬兩個小時的太陽。這些日子,哦!好象一個多月了。不行!你要有勇氣,媽!你就是太姑息自己了,這是不行的。病人要遵守醫生的指示,也許過不了多久,你的病情就會好轉了。”
 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,回過頭看著母親。她那無力而佈滿灰白亂髮的頭已低垂到了胸前,在陽光的照耀下活象一具入定的佛身。
  “媽!”她輕輕地叫了一聲。
  老母親緩緩地抬起頭,陽光烙印在她疲憊的臉上,但是老女人掙扎地睜大了眼睛。
  “這就對了!”敬惠喜悅地說,手中的信隨著身體輕輕搖動。
  “哦!我忘了告訴你,今天我給謝君宜回信呢!”
  “謝君宜?”老母親問道。
  “是啊!我想你還記得她,大學時她是我同班同學,她有一頭很卷很卷的頭髮,是我們學校的校花。以前常到家裏來玩……”


  “敬惠!”老母親打斷她的話。“我知道我老了,是的!這些年來你們一直都這樣認為。如果你還承認我是你的母親,你必定想從我的身上得到些什麼。就象當年你在我的子宮裏,以獲取我的血液生存一樣。一個女人的肚子裏懷著另一個女人,老天知道這是天大的悲劇。你繼承了我太多的個性,也許是劣根性。你驕傲、好勝,有著天賦的優越感,有著不肯認錯的反叛靈魂。你必須承認,即使為了你虛榮的外表和內在。但是,我求你,求你說實話,你真的有這樣一個朋友嗎?”
  敬惠尷尬地倒退了一步,老母親的眼神緊緊盯著她看,看透她的軀殼也看透她的內心。她怔了一會兒,然後才說:
  “媽!你的話太使我吃驚了,如果一個母親會以這種語氣來否認自己的女兒,我想她必定身受天大的痛苦;或者是她病得相當嚴重。是啊!我剛才還說的,你要多曬陽光,瞧這屋裏的氣氛,弄得你語無倫次。你一定是累了,非常累了!來,我扶你去休息。”
  敬惠一面將她的母親從椅子上扶起來;一面打開冷氣機。母親此時已搖搖欲墜,她趕緊把她平放在床上。木板床又是“嘎”的一聲巨響,和木頭椅子一樣的聲音。這些硬邦邦的傢俱是專門給老人家用的,老母親不能睡彈簧床,這是宋醫師的交代。


敬惠,”老母親張大瞳孔,從眼角直定定地向她凝視。
  “你有一個叫謝君宜的朋友?你在說謊,你本來就是一個好欺騙的孩子。你怎麼會有這樣一個朋友……是啊,你怎麼會有朋友?”
  “你再想想看,媽。”敬惠撫了母親的胸口,她剛才的話說得太急了。
  “自從她結婚以後,你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。你一直很喜歡她,因為她長得象我。她是個很有見地的女子,你和她討論杜特列夫時,還記你記得她曾對他寫的《樂章二十一》做了一番新的注釋。當時你真是太驚訝了,一個普通的大學生,竟然有如此深奧的見解。甚至你談到了經濟學……”

  “別說了!”老母親用憤怒的聲音說道:“你扯得太離譜了,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跟我討論杜特列夫,包括你!哦!我的女兒。沒有人,他是我丈夫……”老母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“別忘了你有二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。”

  敬惠的心像被針刺穿了一樣,她知道老母親又發病了。她忍下了她的誑語和母女間不該存在的敵意,但是她有了新的麻煩,那就是在這種火藥味很重的情形下,她如何採取她的下一個步驟。於是她想到了謝君宜,又想到了她的婆婆,同時比較了臺灣的陽光和美利堅的凜冽。於是她把信者成兩半,塞進她的裙袋。並且溫柔地伸出手來,替老母親蓋上被褥。而這些思考與動作的結果,僅花了她相當短暫的時間。當然老母親這時也實在太累了,她等她安靜下來,然後將薄毯子拉得更高一點,甚至高過她的肩膀。
  “現在你終於把我‘蒙蓋’住了嗎?”老母親問道,兩眼注視她的腳趾是否也適當地蓋住了。
  “我怕冷氣太強了,等會兒你睡著時會著涼的。”

“睡著時?你要我永遠休息?”
  “是的!你需要休息。”敬惠肯定地說道。
  “不行!”老母親竟然吼起來了,打斷女兒的話,並且用力將毯子通通踢開,很快地用手撐著床緣,吃力地坐著。

  “你這個賤人,我知道你一直要我休息!不過辦不到的,即使這是我最後一點力量,我也絕不會讓你得逞。你真是卑鄙!如果你真的企圖蒙蔽我,也不需要編這麼一大堆謊言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……”老母親忽然一聲長咳,從喉嚨裏咳出一團血塊。
  敬惠嚇著了,她全身顫抖地看著這幕情景;甚至忘了過去挽扶她的母親。她覺得一陣噁心,至少敬惠這兩個文雅的字,不該置身在如此令人作嘔的環境。

  “你還不……不過來扶我……”老母親幾乎氣絕地說。
  敬惠在一陣驚慌後,突然冷靜下來。她挽扶起老母親,一面撫拍她的背脊。老母親稍稍緩和了氣息,敬惠感覺眼眶一陣溫熱,不知不覺眼淚就滴了下來。
  “沒有什麼謝君宜……”她冷冷地說。

  “一千個朋友,也抵不過一個母親。”敬惠緊緊地抱著虛弱的老母親。這個固執的老女人用她乾癟的手,撫弄敬惠的頭髮。忽然她一陣心酸,想到她曾經擁有的男人——
  那是一雙強而有力的手……
  “為什麼我們要編一些謊話來騙自己呢?”老母親說道。

  “三年來,我們都是可憐蟲!哦!為了佔有女人應該佔有的,我們做了太多的傻事。首先,你不須隱瞞我!每次你利用出門寄信的時候,和一個叫尼可的外國人私通。天啊!你居然詛咒自己的丈夫在車禍中喪生,天曉得他只是……只是性無能啊!”老母親緊緊盯著敬惠,敬惠緩緩地移開自己的身體。她的眼睛注視著老母親,神色有驚恐轉為憤怒……
  “你在說謊……”敬惠喃喃自語地說。

  “哈……。”老母親笑了,聲音淒涼而恐怖!“我是在說謊,但誰不是?別以為我不知道謝君宜是尼可的老婆。你在妒忌她、恨她!尼可是個富有的凱子,你是想人財兩得,所以你寫信給他的老婆。希望和她見面,然後趁機害死她,對不對?多麼狠毒的女人啊!也許就在酒店,在苦艾酒中下藥……”

  “夠了!”敬惠尖叫起來,用兩手撐塞住自己的耳朵。
  “你知道得太多了!”她用手扛起床前的木椅,給老母親致命的一擊!
  “媽咪!”茱莉站在門外呼喚她的母親。
  糟了!這個小女孩一定看見了所有發生的事情。敬惠手上還緊抓著血淋淋的椅子,猛一回頭看見了茱莉。她現在已經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,她已經失去了正常的思考。也許為了湮滅證據,她乾脆把這個小女孩也一起幹掉。但是她畢竟沒有這麼做,她只是疲倦得坐了下來。
  “茱莉!你看到了一切?”
  “是的!媽咪!”茱莉天真地說:
  “但是你為什麼要打破掛在床頭的那面鏡子呢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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