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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份、金瓜石一帶,
  像個過氣的伶人,
  在基隆山上,安詳地度過她的晚年……
  往日所謂“三步一家彈子房,五步一酒家”的盛況早已不再,
  一切都由繁華、炫爛趨於平淡。
  偶爾一列鑼鼓喧囂的出殯隊伍,
  才會突然驚醒她的睡夢……

  我不是礦工的兒子;我也不住在九份,但是對九份有一種特殊的情感。
  第一次知道九份,是從報上報導海山、煤山兩次大礦災開始。連續兩次礦災,讓我直覺認定九份是個多災多難、貧窮落後、為了生存必須和自然抗爭的蠻夷之地。自恃是知識份子的良知,我決定為這塊悲劇的土地做點事,雖然我不知該做什麼?甚至,我連九份在哪里都不知道!就憑著一股無知的熱血和衝動,我決定……決定寫本小說!
  當時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,就像杜十三可以寫篇新詩;我也可以寫本書,呼籲國人重視礦工問題。也許這對實質上問題的解決沒什麼幫助,但是至少這是有識之士應盡的義務!
  怎麼寫呢?又是老問題……
  我開始剪報、收集有關九份及礦工生活報導的資料;有一天中午,還約了小程出來吃飯;因為小程是九份人,而且他父親以前也是挖礦的。
  “不是你想像中那樣!”小程很直截了當地推翻了我的假設。
  “九份不是窮地方!”小程繼續說:
  “我聽我爸爸說過,以前的九份、金瓜石一帶是出了名的‘不夜城’。所謂‘三步一家彈子房,五步一酒家’;挖煤、挖金在當時是收入很不錯的工作……”
  “臺北最古老的電影院在九份!很多文人墨客、政客、巨賈在九份、金瓜石鼎盛時,莫不以此為聚集地!就連現在一些影藝圈、文壇出了名的人,有很多也都是九份、金瓜石出身的。”
  “九份有她別具一格的文化!她不是蠻夷之邦;只是沒落了……”
  “礦工更不是可憐蟲!”
  和小程吃了這次中飯之後;原本簡單、清楚的思緒被打亂了……
  原來我原本的假設是多麼主觀;且幼稚得可笑!
  我決定重新認識九份。

  星期六的早晨,天氣晴朗。基隆山一帶陽光普照;不像小程形容這裏常常有霧的籠罩……
  我有點失望!原本希望是霧茫茫的;這樣可以滿足我想像式的情調。小程親自開車送我上基隆山,終於可以見到久仰的九份!心情突然興奮起來,有點忐忑不安……很像小時候遠足,前一天晚上總是睡不好覺的感覺!
  遠遠看到的,是傍著山坡地形;一間疊著一間糾纏在一起……滿布著山腰的房子!
  “這一帶不但產煤,以前還產金!”小程說。
  “傳說中的土財主在這裏挖到金脈,一夜致富。從此過著三妻四妾、奴婢成群的生活……”
  “那時的有錢人幾乎都抽鴉片煙。”
  “我看過父親抽鴉片的樣子……那種樣子;那種表情……帶著一種微笑,人完全放鬆……奴婢在一旁侍煙;夕陽的餘暉從視窗灑進來,昏昏暗暗透點暈黃,很像費裏尼的電影……”
  我聽入迷了!不知不覺車子停了還不知道……
  “下車了!”小程吆喝著。
  車就停在派出所的旁邊,小程指著離派出所不遠的地方,那一排好長、好高的石階……
  “我家在石階的頂端,車子可以直接開到!但是你第一次來,就讓你見識一下爬階梯的滋味。”
  我走到石階旁,抬頭一看,石階的頂端在我頭頂一朵遙遠的雲端……
  小程逕自走上石階,我在他身後吃力地跟著。已經不知道爬了幾千、幾百階的階梯,到達石階頂時的我早已是滿身大汗了……
  “怎麼樣?很久沒這樣運動了吧!”小程從雜貨店走出來,遞了一瓶運動飲料給我。
  “到九份沒有爬過這排石階,就不算來過九份。”

  小程的家和所有九份的房子差不多,是磚造的房子。
  “以前連著三四幢都是我們家的,後來舉家搬到臺北以後,就六這間房子給三伯住。”小程口中提到的三伯父,是個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。我們才進門,他早已經在廚房忙著為我們準備午飯。
  客廳的牆壁上,掛滿了布袋戲偶!我正要開口問……
  “我三伯父是布袋戲迷,他不但收集戲偶,沒事自己還會演上一段,自娛娛人!”
  三伯父發現我們進門,暫時放下鍋具。隨手拿了一塊抹布擦擦手,就走出來迎接我們……
  “臺北的朋友,這是我三伯父。”
  “三伯你好!”我很自然的回禮,沒想到他三伯父倒不好意思起來……
  “叫我阿……阿竹……就……就好啦……”原來小程的三伯父口吃!
  問題是口吃的人會演布袋戲?我納悶……

  午飯後,在小程和阿竹伯的帶領下,繞了一趟九份和金瓜石。
  “住一陣子吧,這樣走馬觀花沒有用的!”小程提議。
  “住……住下來……好!臺北太……太緊張……張了!來這……這裏度……度個假……好了……”阿竹泊也附和著。
  拗不過他們的好意邀請,打了個電話給公司的同事,請他們代我請個假。就托小程開車送我下山買幾件換洗的衣褲,決定在這兒住幾天。

  在九份一住就住了快一個禮拜……著短短的一個禮拜,我體驗到了在臺北生活,永遠感受不到的“人情味”和“安全感”。
  在這裏人與人之間好近,好近!左右的鄰居不僅像朋友,更像親人。大夥相互關心、相互幫忙,不必像在臺北生活,處處要防著別人。
  為了避免讓人以“採訪記者”或“作者”的眼光看待我。我每天外出只是到處溜達,逮到機會就找當地人閒扯一番。結果我發現漫無目的的閒聊,會比正經八百的訪問,要來得更真實,而且談得更深入,更沒有抗性……
  有一天下午九份演野台戲,我也去看了。戲罷,我巧遇一個六七十歲的阿婆。這個阿婆人很好玩,他看我不像當地人,而且年紀輕輕,竟然對傳統的野台戲有興趣,不禁問我:
  “你哈少年,即款戲幹無?”
  我回答看不懂,阿婆興致就來了!滔滔不絕地為我解釋這出戲的歷史典故、人物的背景、個性……我耐心地聽,阿婆就更高興了!
  “即嘛,像你即款無耐心的少年人金救(很少)啊!”阿婆話題扯開了,老人家幾乎是無所不談……原來阿婆的大兒子也是死在海山礦災!說到這裏阿婆的表情有點悵然……
  “命哦……”
  我問阿婆為何不搬走?阿婆大概覺得我這個問題問得很可笑;或是她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。她先是怔了一下,然後笑著回答我:
  “要搬走的,早就搬走啦!阮自細漢(小時侯)就住這,要搬去多位(哪里)?臺北住未習慣……”
  “人都會死!挖土碳啊,不是死在坑裏,就是死在眠床,有什麼可憐?阮老啊!早就看破……”
  阿婆的論調是一種淡淡的宿命;而不是可以用來大肆渲染的社會問題。這對我們這種自認為命運控制在自己人手裏的都市人而言,是不可思議的!
 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,為自己意圖染指九份;借海山、煤山兩次礦災,寫一篇文人的牢騷感到愧疚。就在此時,我聽到不遠的客廳,傳來一陣陣模糊的自言自語……
  是阿竹伯在表演布袋戲!
 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口吃的阿竹伯,居然可以依照掌中不同的布偶,揣摩出不同的聲音,而且流利暢達,和平時講話結結巴巴的阿竹伯判若兩人。
  我終於懂了!
  阿竹伯的口吃來自他對人的不適應;在布袋戲的世界裏,阿竹伯才是真正的阿竹伯。就像在這塊土地上,阿婆才是她真正的自己……
  我決定不寫書!朋友們問我 為什麼?我的理由是太忙了!其實,我只是認清了我和九份的關係,我沒有資格,我只是一個局外人。
  也許有很多局外人,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;一主觀的看法和高姿態,發表他們自以為是的看法。
  但是至少那不是我!
  如果我要寫,我要寫海山、煤山兩次礦災,所引發值得我們深省的人性問題,而不是把這件事當作一次“具有話題的社會事件”來處理。畢竟寫我看到、我聽到、我想到、我知道的東西;我才有資格為自己負責。

  飄著微雨的下午,我再次造訪九份,整個基隆山被白色迷霧籠罩著……離上次來九份的時間,有好幾年了。
  現在的我,和第一次來九份時的心情和目的截然不同;現在的我,心情是寧靜的。當初不明就裏悲天憫人,已經沉澱變成了一種頓悟後的釋然。現在的我,不是來挖掘任何問題;只是來拜訪九份這個久違的朋友……
  山路上,遇到一長列鑼鼓喧囂、浩浩蕩蕩的出殯隊伍,沒落的九份,辦喪事比辦喜事熱鬧……
  是的,九份沒落了。人們來這裏挖金、挖煤,搜刮大地的財富。等到金挖光了,煤挖光了,這裏也有炫爛歸於平淡……人與土地合演的戲,總是這樣一出出的上演;又一出出的下片。九份這個過去的超級巨星,難免捱不過時間的考驗,成了過氣的伶人……

  雨,突然停了!
  下山時看到了美麗通紅的夕陽,而整個九份被陽光的熱力,烘出沖天的蒸汽……此時彩虹不是在天邊,而是在身邊,真的!不騙人,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彩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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